2023年下半年，黑龙江省发生两起重大建筑事故：7月23日，齐齐哈尔市一体育馆楼顶坍塌，11名女排姑娘逝去；11月6日，佳木斯市桦南县一体育俱乐部楼顶坍塌，3名篮球少年被掩埋于废墟之下。为探索真相，多家媒体持续追踪事故进展：从建筑结构到安全排查的流程，再到当地建筑行业背后错综复杂的利益网……随着时间的推移，两起看似偶然的事件在媒体的解剖刀下，呈现出其背后隐匿的利益与权力关系。深度训练营分别梳理了两起事故的媒体报道，在阐述事件发展历程的同时，记录媒体的报道行动。其中，涉及到齐齐哈尔市第三十四中学体育馆坍塌的报道，我们选取了23篇，时间跨度为2023年7月23日至7月27日，该事件于2024年2月8日有了最新进展，并在2月21日得到了大量报道。对于佳木斯体育馆坍塌事件，我们选取了28篇报道，时间跨度为2023年11月6日到11月13日。我们发现，两起灾难事件的媒体报道有着相似之处：都聚焦了事故现场、事故原因和遇难者的个体故事。不同的是，在佳木斯体育馆坍塌事件中，媒体抽丝剥茧，挖掘出了坍塌体育馆背后诸多涉事企业与政府相关部门之间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同时，针对两起坍塌事故，媒体也从建筑行业发展和城市管理的角度切入，呼吁社会加强对公共安全的关注。此外，我们对话了参与相关报道的界面新闻记者吕雅萱、极昼工作室作者殷盛琳和凤凰网财经记者张蔚婷，复盘了灾难报道下记者探寻真相与关怀受害者（及亲友）的方法论。
齐齐哈尔第三十四中学体育馆坍塌事故
重要时间节点梳理
（图片由深度训练营根据公开报道整理）
齐齐哈尔第三十四中学体育馆发生坍塌事故的第一时间，多家媒体迅速响应，发布了关于现场情况、遇难人数和救援进展的报道。媒体采访了包括现场救援人员、当地学生以及建筑安全专家在内的多个信息源。这些报道对体育馆坍塌的原因进行了初步的探讨，但篇幅有限，侧重于现场情况的直观描述和相关背景资料的呈现，采访内容占比较小。2023年7月23日18时31分，新华社从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相关部门获悉，齐齐哈尔市第三十四中学一体育馆楼顶坍塌，初步研判有10余人被困，现场正在全力救援中。19时13分央视新闻辅以视频和图片，指出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消防救援支队指挥中心于当日14时56分接到报警。报道呈现了多个时间点的救援动态，同时披露坍塌体育馆墙体为网架结构，顶棚为混凝土板。同日21时23分，界面新闻整合中国消防、新华社、极目新闻等多方信源，呈现出现场被困人员施救现状与当地医院急诊科营救情况。记者采访到了齐齐哈尔市水务局水旱灾害防御中心工作人员，工作人员推测体育馆坍塌与降雨无关。坍塌前体育馆屋顶堆放的珍珠岩引起了媒体的关注，媒体关于事故成因的报道集中于7月24日发布。7月24日7时33分， 新华社从齐齐哈尔市搜救现场指挥部了解到，经现场初步调查，与体育馆毗邻的教学综合楼的施工单位违规堆置于体育馆屋顶的珍珠岩在降雨后浸水增重，导致屋顶荷载增大引发坍塌。深入调查正在进行。8点01分，黑龙江日报跟进了齐齐哈尔市第三十四中学体育馆屋顶坍塌事故的救援情况，截至24日5时30分，现场已搜救出14人，尚有1人被困，救援仍在进行。黑龙江省委书记许勤、省长梁惠玲称将排查整治全省校园、体育馆、建筑施工等领域安全隐患。8时45分，中国新闻周刊指出涉事校区曾是齐齐哈尔市第一中学校的旧址，体育馆建成年数已长。有建筑从业者表示，屋顶安全性与日常防水维护措施有联系。11时28分，新华社从事故救援指挥部获悉，最后一名被困人员已搜救到，已无生命体征。此次事故共造成11人死亡。13时40分，南方周末采访了到达事故现场参与救援、帮助向外搬运现场混凝土的志愿者孙平，印证体育馆顶棚为混凝土、砖块、防水卷材等建筑原料。记者联系相关工程师了解到，雨水积压直接导致坍塌的可能性不大，而珍珠岩堆载重量超过了屋面使用的荷载要求，易造成危险。7月25日4时35分，据黑龙江发布，齐齐哈尔市委书记、市长沈宏宇公布了事故原因的初步调查结果：与体育馆毗邻的教学综合楼施工过程中，施工单位违规将保温建筑材料珍珠岩堆置体育馆屋顶。受降雨影响，珍珠岩浸水增重，导致屋顶荷载增大、引发坍塌。7月25日8时23分，新华社报道上述发布会，并配文：“代价严重、教训深刻”。从上述梳理中可以看出，媒体报道内容从事故本身拓展至体育馆的建筑结构、建设历史，并从不同角度分析了事故原因。报道形式主要是文字报道和图文报道，图片包括现场照片与卫星影像。
压垮体育馆屋顶的不止大雨和珍珠岩，体育馆的建设单位与体育馆毗邻教学综合楼施工方否有过错？该承担哪些责任？媒体报道了施工单位的经营信息、施工资质和既往施工项目，并从法律责任界定的角度，给出了涉事单位可能面临的法律后果。14时51分，澎湃新闻在披露，现场一处施工牌显示，该工程的施工单位为黑龙江嘉美建设有限公司。18时06分，财新梳理了事发地齐市三十四中校区与齐市第一中学渊源，内容拓宽到了毗邻体育馆的新建附属综合楼项目。报道指出，该项目招标经历过流标，定标采用“实力信誉定标原则”，全程遵守标准，受到严格监督。7月25日凌晨，新京报旗下的剥洋葱people详述了中标齐市第三十四中新建附属综合楼的黑龙江嘉美建设有限公司的情况，包括其经营范围、资质证书、中标项目，以及相关项目的招标人。事故发生后，法律责任如何界定？界面新闻采访了聚焦建筑工程法律事务的律师，律师认为事故追责应从堆积的材料对体育馆屋顶产生了怎样的影响、体育馆本身是否有建筑质量问题、业主是否对体育馆按时检修这三个层面进行分析。而财新采访专业从事建设工程法律业务的律师认为，综合楼工程施工单位承担直接责任和主要责任，监理单位、建设单位和管理单位负次要责任。7月25日4时35分，据黑龙江发布，齐齐哈尔市委书记、市长沈宏宇表示，目前公安机关已对教学综合楼施工单位相关责任人立案侦查，依法采取刑事强制措施。黑龙江省政府已成立联合调查组，将对该起事故进行全面深入调查。为何各方面达标、信誉优异的单位的施工项目会发生如此重大的灾难？尽管事件仍存在众多疑点，媒体对事件的调查却没有继续推进。2024年2月8日8时30分，事故调查有了新进展——黑龙江省应急管理厅发布。报告阐明：齐齐哈尔市第三十四中学校“7·23”体育馆屋顶坍塌事故是一起因违法违规修缮建设、违规堆放珍珠岩、珍珠岩堆放致使雨水滞留，导致体育馆屋顶荷载大幅增加，超过承载极限，造成瞬间坍塌的重大生产安全责任事故。直至2024年2月21日，中国应急管理称，齐齐哈尔体育馆坍塌事故的调查报告已被公布。事故直接原因为屋面多次维修大量增加荷载以及珍珠岩浸水后增重；间接原因包括建设单位、施工单位质量和安全生产主体、监理单位质量与行业监管部门的失职。51名有关责任人被追责，6人已被司法机关采取强制措施，5人被建议移送司法机关处理。央视新闻、澎湃新闻等媒体均对事故调查的最新进展做了相关报道。
7月24日晚，冰点周刊在《齐齐哈尔体育馆坍塌事故：救援者彻夜未眠，被困者掩埋深度约3米》中以多重细节刻画事故当晚的救援现场：等待在雨中的家长们“眼睛已经哭肿，他们互相安慰，手牵着手，肩靠着肩”……冰点还采访到曾与遇难者一同训练的小学组女排学生、和被困女孩们相熟的女高中生，以及当地的出租车司机。一名市民在事发当晚特意驱车60多公里前来哀悼，放上鲜花，但什么字条也没有写，“因为感觉现在说什么也晚了”。7月25日，澎湃新闻采访了同为齐市三十四中学生的遇难女排队员好友，以及遇难者亲属，回忆4位女排队员生前的日常生活、性格与为人。事故发生后，市民自发在齐市三十四中校门口哀悼、追思。7月26日，极昼工作室在《在废墟与记忆之间，寻找一群女排姑娘》以大量细节“寻找”三十四中女排队。女排姑娘各有自己的性格，训练、打球、参赛，和爱护她们的教练一起，成了另一种意义的家人。与孩子告别后，父母们在遇难的教练遗体前流泪鞠躬：“丁教练，孩子就交给你了”。7月27日，原点original描绘了全城送别的画面，增添齐齐哈尔市民们的视角。一位自发赶往现场当事故救援志愿者的建筑拆扒工人，曾在废墟中搬水泥块时，看到过几只排球。女排队员的同学、玩伴、排球对手，为遇难者化妆的殡仪馆司仪，为哀悼者们配送鲜花零食的外卖骑手等本地市民纷纷前来哀悼。报道在展现人文关怀的同时，提醒人们必须彻查事故真相。
佳木斯体育馆坍塌事件的重要时间节点梳理
（图片由深度训练营根据公开报道整理）
一、跟进事故：极端天气下的灾难
2023年11月6日21时21分，称一位网友向记者爆料，桦南县一处体育馆发生坍塌，且事发时有孩子在体育馆内。记者从桦南县一官方人士获悉，事故现场已封锁。桦南县应急管理局局长陶坤表示，正在现场救援。报道还强调了当天的极端天气条件——红色预警级别的暴雪，并附上了事故现场的视频。22时02分，发布报道称坍塌体育馆为佳木斯桦南县悦城体育馆，目前场馆内三人被困，各部门正在全力开展救援工作。22时44分，桦南县政府新闻办公众号“大美桦南”称，桦南县悦城健身体育馆发生部分坍塌的具体时间是 11月6日19时20分。22时48分，发文说明，悦城体育馆的楼体为2层框架结构，坍塌位置为西侧2楼篮球区域。扬子晚报记者从桦南县人民医院工作人员处得知已经接收两名约为十六七岁的男性伤员。11月7日2时许，黑龙江省佳木斯市桦南县政府新闻办发布通报称11月7日0时35分，桦南县悦城健身体育馆部分坍塌事故现场完成救援。通报说明，事故发生时，现场共有7人，其中3人自行脱险，1人轻伤，3人遇难。事发体育馆所属的桦南县新阳光健身俱乐部负责人已被警方控制。至此，新华社、人民网等一批媒体开始积极报道事件发展，完善事故细节。同日13时许，央视新闻报道称事发后，佳木斯市、桦南县两级纪检监察机关第一时间介入，成立调查组开展调查。除了简短消息，视频新闻和动画新闻的形式也被多家媒体用于坍塌事故的前期报道。11月7日，北京青年报旗下的制作3D动画视频还原了事故现场及事发情境，在微博获得了2万播放量。同日20时，新京报发布两则视频，第一则视频先用3D建模的方式介绍了涉事建筑的基本结构并以时间线索复盘了体育馆的坍塌过程。随后，该视频借助事发后多个现场拍摄的视频，说明了坍塌体育馆的情况和后续救援情况。视频结尾标注了其信息来源为来自新华社、央视新闻与新黄河新闻的多篇报道；第二则视频则记录了一名幸存者亲述的逃生经历，幸存者表示，坍塌前房顶曾发出异响。11月7日下午，佳木斯市委书记丛丽主持召开全市安全生产工作会议。会议通报了“11·6”桦南县新阳光健身俱乐部体育馆坍塌事故及全市本轮极端天气应对情况，并部署了全市的安全生产工作，包括排查、整治房屋安全隐患。11月9日，称，体育馆坍塌事故遇难者母亲哭诉的视频于11月8日晚引发网络关注。当晚新黄河记者与视频中女子亲属取得联系，男孩姑姑称孩子遇难还不到三天，在政府部门上班的家属就遭到施压，要求其劝说男孩母亲签署某项协议。随后，记者就上述情况致电县委宣传部一工作人员，该工作人员表示已对遇难者家属进行安抚，并不清楚施压一事。11月10日14时，称警方对以吴某迁为首的涉嫌造成此次坍塌事故的11名重点人员采取了强制措施。通过对相关事件报道的梳理，我们发现：面对突发的坍塌事件，媒体联系的采访对象主要有当地政府宣传部人员、医院工作人员、现场目击者和遇害者家属。
二、探讨诱因：承不起的大雪
在探讨事故诱因上，媒体主要从两个层面进行报道：一是采访专家，从建筑结构的角度分析体育馆坍塌的原因，报道中大多附上形象的示意图或信息图，以减少读者理解建筑知识的难度。二是梳理体育馆建设背后的政商关系，对涉事企业与相关部门展开调查与问责。11月6日，据报道，桦南县一宣传部工作人员称房顶坍塌与降雪有关。然而在此之后发布的多篇报道皆从建筑专业角度指出事故篮球馆房顶并没有达到佳木斯地区最大雪载荷。11月7日13时许，跟进了佳木斯事故的最新情况并说明了悦城体育俱乐部所在的悦城广场综合体7号楼的建筑情况。该建筑为独立基础、框架结构，其中西部为单层建筑（坍塌部分，面积675平方米），屋顶结构形式为H型变截面钢梁结构。22时26分，南风窗的报道《3名初中生遇难，体育馆怎么塌的？》，探讨了体育馆坍塌的原因，系统解说了H型变截面钢梁结构的屋顶结构形式。对于房顶坍塌与降雪有关的这一说法，文章中两位国家一级注册结构工程师都对此表示怀疑：如果是合规的建筑，理应承载更重的积雪。11月8日18时许，凤凰新闻的文章认为坍塌的根本原因可能是体育馆本身施工建设有问题，大雪只是导火索。作者推测体育馆的主梁从连接处断开应该是最有可能的事故原因，至于具体技术细节需要专家进一步调查。该文呈现了多张事故现场的视频截图、降水实况图和建筑结构示意图，在视觉上更加清晰地呈现出各方信息。同日21时许，三联生活周刊采访的多名建筑行业人士对坍塌原因有着一致的判断：大概率是主钢梁与混凝土柱子连接的节点，以及钢梁与钢柱的连接节点出现了问题。建筑专业的结构设计师指出体育馆房梁为钢结构，具有施工速度快、造价便宜的特点；国家一级注册结构工程师则表明，除了连接节点处的问题之外，后期的维修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屋面质量。
三、调查与反思：盘根错节的利益网
11月7日12时，南方周末发布报道。报道指出该体育馆属于悦城广场综合体的一部分，且悦城广场综合体项目位列黑龙江的省级重点项目。该项目开发商是黑龙江悦城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下称悦城房地产），公开招标信息显示，中标该项目的两家施工单位是桦南县政府的“招标大户”，均承建多个政府项目。并且，桦南县县长、县委宣传部长曾于近两年先后视察体育馆，部署安全工作。这是较早关注坍塌体育馆背后涉事企业的媒体。在这之后，多家媒体对悦城房地产等涉事公司展开接力调查。同日14时，中国新闻周刊指出体育馆开发商悦城房地产存在的疑点：其名义投资方北京得意音通技术有限公司（下称得意音通）的经营范围并不覆盖房地产开发，且黑龙江悦城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已于2022年5月注销。16时，从天眼查APP入手，发现佳木斯坍塌体育馆所属俱乐部企业桦南县新阳光健身俱乐部存在仅有从业人员2人、去年销售额仅1万元的异常经营现象。19时，投资方得意音通发表声明称，“作为一家高科技公司，得意音通自成立以来从未涉足地产开发业务，也未投建该涉事项目。”当晚20时，南方人物周刊发表文章《一家经营不善的公司，承建了佳木斯5年就垮的体育馆》，该文聚焦悦城广场项目的投资方与建设方，尤其是作为施工单位之一的海峰伟业建筑安装工程有限责任公司（下称海峰伟业）背后的风云诡谲。重点叙述了承建企业的第二任法人岳城棋的违法、赌博等经历，以及在岳城棋接手海峰伟业后，这家当时正在被强制执行欠款的建筑公司却接下了投资1.7亿元的桦南县明星项目悦城广场。22时，中国新闻网称悦城广场曾是当地重点招商引资项目。11月8日10时，澎湃人物发现桦南县人民政府办公室的公众号“大美桦南”在2017年的文章中称，得意音通投资3.8亿元在该县建设城市综合体项目，并投资注册了悦城房地产。澎湃人物认为该文章的内容与此前得意音通的声明存在矛盾。同时，报道指明2015年悦城房地产成立时，后来成为法定代表人的吴立迁出资2000万元。而根据公开的裁判文书显示，吴立迁为桦南县建筑局退休干部，曾因卷入建设工程施工合同纠纷，多次出现在裁判文书中。上述文书显示，在2019年3月和4月，吴立迁的身份均为干部，1年半后则以悦城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经理身份出现。11月9日18时09分，凤凰网财经发布《坍塌体育馆内幕：夫妻股东三年揽金超2.2亿元》揭露了悦城房地产背后的地产利益链。报道指出，悦城房地产并无开发资质，却在三年间获得2亿元暴利。该公司还与许多可疑公司存在着关联，如其实际控制人吴立迁早期挂靠的鑫隆房地产，以及悦城房地产的出资方得意音通等。灾难发生的深层原因是权力的腐败与利益勾结。11月10日16时，界面新闻通过《体育馆坍塌背后：一个建设局退休干部的房地产生意》刻画出核心涉事人物——开发商悦城房地产的法定代表人、桦南县建设局退休书记吴立迁。他通过开发悦城广场项目，在悦城房地产的账面上赚得盆满钵满。调查发现，海峰伟业亦与悦城房地产有利益勾连。各公司之间利益关联密切，已然“织”成了一张地方上的利益网。同日14时，央视新闻在快讯中表示警方已对以吴立迁为首的11名重点人员采取了强制措施。在监督公权力与问责涉事企业的同时，媒体也在探究同类事故连续发生的原因。同日18时，原点original的报道将齐齐哈尔与佳木斯两起体育馆坍塌事件相联系，提出了关于公共安全的两个问题：“我们该如何进行公共建筑安全管理？应对极端天气，城市是否能有更好的‘避险机制’？”在挖掘真相的过程中，媒体梳理了体育馆投资方与建设方公司的信息，聚焦可疑公司的开放商与股东之间的利益关系。媒体还调查出涉事可疑公司间均有利益勾连，并中标多个地方政府招标项目，一张地方的利益网昭然若揭。此外，媒体从建筑行业发展和城市管理的角度呼吁社会加强对公共安全的关注度。
四、悼念遇难者：瓦砾下的少年
逝去的“篮球少年”与在齐齐哈尔坍塌事故丧生的“女排姑娘”一样，令公众惋惜与痛心。11月7日，极目新闻的报道《痛心！三名遇难者均为中学生》指出事发当日悦城体育俱乐部有7名初中生在打篮球，报道阐明了受害者的身份，并将人们的目光引向3名年轻的遇难者。11月8日，三联生活周刊通过采访一名逃生者，复原了事发现场，并透露出遇难者曾是性格幽默、球技高超的篮球爱好者，且其中一位曾希望成为职业篮球运动员的细节信息。同日22时，北青深一度发布的《“篮球少年”逝于体育馆坍塌|深度聚焦》通过遇难者好友的回忆刻画出遇难者的画像。同时，报道对体育馆的建设单位、设计单位和施工单位进行了详细介绍，指出“暴雪只是坍塌的最后一根稻草”。丧生于瓦砾之下的年轻生命和灾难背后扑朔迷离的真相都牵动着公众的目光。记者在对两起体育馆坍塌事件进行跟踪报道时，也面临着许多问题与挑战：面对逝者亲友，如何尽可能地避免“二次伤害”？面对错综复杂的信息，如何根据有限的线索、突破重重阻碍，探寻“利益网”的真相？深度训练营对话界面新闻记者吕雅萱、极昼工作室作者殷盛琳、和凤凰网财经记者张蔚婷，为大家提供她们关于灾难报道的思考与经验。
一、顺藤摸瓜：联系采访对象与获取信息
11月6号19时20分，佳木斯体育馆坍塌。当天，界面新闻收到了一位黑龙江媒体同行的爆料信息，由于本地媒体无法介入报道，他就给几家做全国社会新闻的新闻机构的爆料邮箱发了信息。当晚10点10分，我开始跟进这个选题。在抖音搜索“桦南县体育馆坍塌”相关的关键词时，我发现该事件已经有一定热度了。体育馆附近的居民拍了短视频，评论区也有目击者评论，我去私信他们试图进一步了解情况。在抖音之外，小红书、快手、微博这类社交媒体也都会去搜索一遍来寻找采访对象。在事故目击者之外，我还想找到与悦城房地产开发商——吴立迁直接或间接打过交道的人。托黑龙江当地的媒体人介绍相关知情人之外，我在浏览裁判文书网时，偶然看到杨英水跟吴立迁打过工程官司，我觉得杨英水可能是一个了解吴立迁情况的突破对象，于是在裁判文书里确定杨英水的律师名字和所在律所，打电话给律所说想找这位律师，联系上律师后说服他给我杨英水的电话。联系上杨英水后，他果然因为不服判决，倾诉欲比较强，跟我说了一些吴立迁的情况。我再让他帮我转介绍与吴立迁打过交道的其他人，就这样像滚雪球一样联系采访对象。一般像这类突发事件，我们会尝试几位同事一起操作，分头找线索去采访、写作，再由编辑汇总、整合稿件。7月25号上午，编辑告诉我们可以操作，我们迅速建立了微信群，开始集体合作。当时参与的有两位编辑、五位记者，几乎占了我们编辑部一半的人数。为了避免做无用功，我们对采访对象进行了分类：有人找幸存者，有人找遇难者家属，有人找女排队曾经的对手。每采访完一个人，我们就会在石墨文档里记录下相关信息，避免重复采访，也让其他人知道最新进度。我当时负责找女排队员的同学和朋友。因为不在现场，我只能在各个平台上给相关人发私信。当时已经有网友找出了几位女排队员的抖音账号，她们的互关列表其实就是生活里很亲近的同学朋友，她们曾发布的视频下的留言也可能是和她们生活有交集的人。我就一条条往下翻，穷尽检索，通过各种蛛丝马迹在茫茫互联网上找到这些人。借助此方法，我联系到了第一个采访对象——和其中一位遇难者相识4年的“西柚”。我一般不会把固定的采访邀请模版群发给别人，这样很容易被看出来记者在海量找人。我会先浏览一遍受访者的社交平台主页，了解TA大概的性格和生活情况，再看她和逝去的女排队员最后的交集，最后写一封只针对这个人的约访函。
二、层层接力：深挖灾难下的真相
涉事企业的相关信息都是现找的。我们当时觉得体育馆的名义投资方北京得意音通技术有限公司可能存在一些招商骗局，当晚9点到12点，我们一直在重点调查关于得意音通，以及与其有利益勾连的华优建筑工程有限责任公司的来历。当时，我们的主编、编辑、另一个记者和我基本上把它背后的那些公司全都挖出来了。在检索得意音通与华优建筑工程时，我们发现它有很多相关联方。我们在天眼查搜索主要负责人的名字，观察他们之间是否有利益关系，还会关注公司的现有股东、历史股东以及股东对外投资的企业。最后再查看被投资的企业信息，挖掘主要负责人之间的关系，很多信息就这样被一层一层地挖出来。后来我们发现得意音通方面确实没有更多东西了，就把目光聚焦到了悦城公司，我负责把他们背后的利益链挖掘出来。因为悦城不是上市公司，所以比较难查。悦城背后有很多相关联方，我发现相关联方企业负责的业务，基本上涵盖了桦南县当地非常多品类的项目。当时媒体的稿子，多是通过天眼查、裁判文书、公众号等线上渠道的信息挖掘吴立迁的信息，但是关于他长什么样，是个什么样的人，社会评价如何等更立体的信息是没有的。平时我对政商关系话题比较感兴趣，基于吴立迁是当地建设局退休干部的敏感信息，就想继续挖掘“开发商吴立迁及其关系网”的相关信息。在获取信息的过程中我遇到两方面的阻力：一方面是物理层面，单位没有派我去现场，所以要短时间内快速找到目击者、遇难者亲友、跟吴立迁打交道的人等比较考验技术。另一方面跟这件事情的性质有关，因为属于地方重大负面事件，让人开口讲述比较困难。我联系上遇难者的爷爷时，他明确表示自己身边有政府的人24小时跟着，不方便聊。另外吴立迁在桦南当地比较有势力，我接触到的一些当地人不太敢聊他。我找到一个跟吴立迁早年有过拆迁矛盾的妇女，她拒绝我的理由是，现在还住在吴立迁开发的楼盘里，楼下物业公司也是吴立迁的亲戚，怕被报复。稿件后半部分关于吴的公司及关系网的内容是媒体同行接力报道的结果。我记得是澎湃新闻最先报道出吴立迁是桦南县建设局干部这一身份，接着凤凰网“风暴眼”出了一篇基于网络信息挖掘吴背后公司的报道。在这些报道基础上，我找了跟吴打过交道的人，进一步挖掘他的政商信息。
三、真心关怀：与采访对象的沟通与共情
之前齐齐哈尔体育馆坍塌时，我去现场找了一些家属，我能感觉到他们有话想对记者说，但不被允许。我记得在齐齐哈尔殡仪馆见到一个遇难者的妈妈时，她正在引领家族的人给孩子烧纸钱。得知我是北京来的记者时，她愣住了，从她含着泪水的眼睛中我能感受到，她有一肚子话想说。但是愣了一下之后，她故意提高音量对我说，谢谢记者！政府把我们安排得很好，您回去吧！后来，人群中她家一个亲戚偷偷告诉我，政府安排了学校的老师跟在烧纸钱的队伍里。这种情况下，记者可以尝试换其它方式再突破。当时另一个逝世孩子的母亲在微信上跟我说，她家里有官方安排的老师在守着，手机也被监听。我就跟她发微信说，能不能找个家之外的地点见面，或者用她朋友的手机号跟我联系，她还是拒绝了，说实在是不方便。对于热点社会选题来说，有限时间内无法说服采访对象，那就只能果断放弃，继续找其它采访对象来获取素材。在做这篇稿件时，我很不安，害怕有人觉得采访是在“二次伤害”事件相关人。尤其是最近几年，我发现舆论对这类报道更苛刻。但很幸运的是，我接触到的几位采访对象都很友善，也很坚强，他们都是00后，有一些瞬间我觉得我在和学弟、学妹聊天。在灾难事件发生后，有些问题如果直接问，或许会非常尖锐，让遇难者家属或朋友感到受伤，我们可以换一种更温和地方式提问。如果在现场采访，可以请TA的家人、朋友一起在场，让对方感觉是在一个安全的环境里表达。一般这种时候，我会比以往更清晰地讲述我的报道主题、发刊时间等信息，让对方感觉更踏实。我还会征求对方的意见：是否需要化名，还有什么顾虑。但千万不要承诺记者办不到的事。不过，有时候记者过于“谨慎”地对待采访对象，也会令对方很紧张。我想，也许悲伤也是需要出口的，讲述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情绪的释放。同时，我觉得记者也需要被关怀。记者在操作灾难报道，尤其是逝者报道时，舆论会认为记者在博取流量，采访是在伤害逝者和他们的亲友。我觉得这种说法并不公道，讲述悲伤的人在痛苦，倾听悲伤的记者也同样痛苦。有记者在报道汶川地震后，患上抑郁症，很长时间走不出来。媒体机构也需要承担更多责任，比如为记者提供心理咨询的第三方服务，或在机构内部关注记者心理健康。在越来越紧缩的环境里，当看到有人抨击记者，我也会为同行委屈。我相信没有任何记者在报道灾难事件时是怀有恶意的，面对诛心之论，也无需自证清白。只要我们以真诚、专业的方式去操作，其他的余波，都不要太在意。当然，在意也并不代表脆弱。脆弱也不代表不是一个好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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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姚汶含 童茵祺 屠杭莹 张天爱 陈彬祺
编辑 | 苗 睿 梁 栋
值班编辑 | 梁 栋
运营总监 | 温泓烨 梁 栋 推荐阅读 [1]极恶之罪发生后，媒体如何报道吴谢宇弑母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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